這是8月的一個下午,唐水燕買了四個雞蛋,五塊錢的豬肉,又覺得肉買多了,三個人吃不完。
年輕的母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,但總有些蛛絲馬跡可以追尋,她身材瘦小,背著一個奇大無比的雙肩包,從背后看去,像罩著一層黑色的殼。一包在肩,說走就走,來去自由,這是常年出行者的習(xí)慣。
自2006年起,從貴州到浙江,從湖南到山東,女賊唐水燕撬開一扇又一扇辦公室大門,偷走官員們的香煙、購物卡、冬蟲夏草,以及碼著的錢。在擁抱金錢的歡愉中,她越來越相信其中自有正義,也渴望他人相信——“他們都是貪官,我只偷他們的。他們一樣是偷。”
“小偷反腐”
2014年5月26日,唐水燕接到房云云電話,讓她到合肥紅十字心臟病醫(yī)院附近的天橋下等,她有東西交給她。
她在橋下站了十分鐘,警察就來了。
房云云是她“同行”,入室行竊時,剛下電梯就被當(dāng)?shù)鼐酱€正著。三天前,房云云在一戶人家行竊后,對方報了警。
“那是偷的安徽省一個副局長的家。”唐水燕說,房云云得手后,給她發(fā)來照片炫耀,照片里是攤開的一摞摞購物卡,每張都是1000的面額,后來她數(shù)了數(shù),有600張。
“我發(fā)財了。”房云云在電話里興奮地說,剛滿20歲的小姑娘挺著個大肚子,倒想著瘋狂購物。
唐水燕勸她眼光要放長遠,“你確定那是個官員家嗎?”得到肯定的答復(fù)后,她建議房云云將購物卡收好,以后可以作為舉報貪官立功減刑的證據(jù)。
唐水燕比房云云大10歲,她們曾經(jīng)是同一家工廠的工友,現(xiàn)在又是“同行”,她說自己這兩年都是這么干的。
2012年初,唐水燕在網(wǎng)上看到一則新聞:山西焦煤集團原董事長、黨委書記白培中家中被盜,其妻謊稱被偷300萬元,小偷抓住后,卻證實被劫財物價值5000萬(編者注:法院認定1078萬元人民幣),一個高官由此落馬。
“小偷反腐”,雖然有些諷刺,但給了她啟發(fā)。在多年的盜竊生涯后,唐水燕為自己找到一條后路——“舉報可以減刑”。她買了相機,拍照留證,在盜竊之余,更像個私家偵探。
2012年10月10日凌晨,貴陽,貴州省交通廳的辦公大樓。在八樓,唐水燕先用鉗子剪開樓道間鐵門上的鎖鏈,又用開鎖工具打開門牌號802的房門,在屋里,她將從柜子里翻出的香煙擺滿了寬大的電腦桌,然后將屋主人的名片放在了香煙上,像展示戰(zhàn)利品一樣,拍照留念。
中華、九五之尊、熊貓、紅河……照片里,時任貴州省交通廳廳長程孟仁的名字陷入香煙的海洋,顯得有幾分滑稽。
一年半后,2014年4月24日,中紀委發(fā)布消息:程孟仁在擔(dān)任貴州省交通廳副廳長、廳長期間,共同或者單獨收受財物共計折合人民幣2057萬余元,嚴重違反黨紀政紀,被開除黨籍公職。
這讓唐水燕既高興又唏噓:果然是一個貪官。但紀委已經(jīng)介入,輪不到她來舉報了。
一個月后,合肥,她不想錯過這次機會。
“房云云是有案底的人,我也是。說得自私一點,我也想立功。”
在房云云的講述中,她將購物卡交給唐水燕,是讓她“代為保管”。
而在合肥警方的通告里,這是一個盜竊團伙,由懷孕的房云云和產(chǎn)后不久的唐水燕實施盜竊。
這不是兩人第一次共同被捕,就在3月份,同樣在合肥,兩個人就被跨省而來的江蘇常州警方抓獲。
在常州,房云云一共入室盜竊六起,唐水燕記得,那次見面時,房云云的女士手提包里,滿滿的都是錢。
“當(dāng)時我懷孕了,就想著賺一筆,然后回家生孩子。”懷孕后,房云云沒法再去工廠打工,體檢時一查出來是孕婦,也就沒了工作機會。
“我們在餐館剛坐下,警察就到了。”后來房云云因為懷孕被取保候?qū)?,還在哺乳期的唐水燕也享受了同樣的待遇。
在公安局,兩個人才頭一次知道,肝膽相照的姐妹,互相稱呼的名字和身份證都是假的。唐水燕第一次知道對方真名叫房云云,房云云也是第一次知道她叫唐水燕。
又好玩,又有錢
唐水燕還記得第一次去官員辦公室偷竊,是2006年的春天,“麗姐”說帶她出去散心,她從工廠請了假,瞞著家人,跟著她到了山東濰坊。
十年前,唐水燕從湖南老家到廣東東莞一家鞋廠打工。哥哥、嫂子、姐姐,以及許多同鄉(xiāng)也在那里。每一天她要刷上幾千雙運動鞋,她的工作是給鞋邊上膠,拿一根牙刷大小的刷子,坐在流水線旁,從早到晚。生膠里面含著甲苯,刺鼻的氣味,讓她頭暈?zāi)X漲。她感覺自己成了機器的一部分,流水線則真的像河流一樣,永無休止。某一天,一個老鄉(xiāng)因為機器漏電被電暈,來拉她的人也被電倒,流水線的轟鳴聲才停息了一小會兒。
她的哥哥姐姐為她規(guī)劃的生活,是在工廠做幾年工,然后找一個老家的男朋友,回家結(jié)婚。但唐水燕感到生活缺了些什么,直到碰到麗姐。兩個人在公交車上偶然交談,因為是老鄉(xiāng)熟識了起來。麗姐比她大十歲,總是全國各地跑,消失幾天又重新出現(xiàn)。
麗姐漂亮、時尚,手頭闊綽又顯得神秘莫測,這些迥異于工廠經(jīng)驗的特質(zhì)都讓她著迷。
那天中午,麗姐帶著她進了某市政府大院。她們走上九樓,在一間辦公室門前停住。午休時,樓里面一個人都沒有,唐水燕有些緊張,想問又沒問出口,直到麗姐用一張塑料片撬開了房門。
藏在柜子里的香煙,堆在墻角的禮品,打開抽屜,則是紀念金銀幣……她有些發(fā)愣,直到麗姐讓她趕緊幫忙,她不知道從哪里找出來一個編織袋,兩個人開始拼命地往里塞東西。
“編織袋裝滿了,她又背了一個包,我手里還提了兩袋。”當(dāng)時她很害怕,但麗姐告訴她不要緊,對方是官員,就算發(fā)現(xiàn)了也不會報警。當(dāng)南方周末記者向當(dāng)?shù)厥姓笞C此事時,秘書處的工作人員表示對此并不知情。
將偷來的禮品出手,兩個人賺了15萬,麗姐分了她5萬塊。那是唐水燕頭一次發(fā)現(xiàn)自己也可以如此富裕,“那些打工的,10年也存不下這么多錢。”
而更讓她著迷的,則是庸常生活中所沒有的刺激感,簡單地說,就是“又好玩,又有錢”。就像一個尋寶游戲,在辦公室里搜索寶物,比把它們換成錢更讓她陶醉。
從山東回來后,唐水燕辭了職,她告訴家人,自己找到了新的工作。
“我們只偷官員,這樣良心上過得去。”有時候,她會越偷越憤怒,官員的財物越是豐富,就越讓她想起曾經(jīng)的貧乏。無錢看病,無錢讀書,在她能有機會擁有金錢之前,“錢”曾經(jīng)是她的魔咒。她憎惡施予這魔咒的人。
2008年,因為吸毒過量,麗姐一個人猝死在出租屋里,她還懷著一個孩子。唐水燕則生了一對雙胞胎。參加完麗姐的葬禮,她想人生真是無常,決定“一個人也要干”。
輾轉(zhuǎn)江蘇、河南、陜西、湖南等多省,唐水燕行竊數(shù)十起。火車太累,有時還要坐飛機。麗姐教過她開鎖,她從網(wǎng)上買了開鎖工具,每到一地,選好一棟政府大樓,要么中午要么晚上開始行動。為了應(yīng)付登記,她辦了假身份證,為了碰到領(lǐng)導(dǎo)時不會措手不及,她牢記了所去單位領(lǐng)導(dǎo)的名字和長相,也曾有時,當(dāng)在辦公室門外試探性地敲門,門內(nèi)有人應(yīng)聲,她跑得慌不擇路。
也有過更驚險的時候。一次,在一家銀行行長的辦公室,唐水燕清點完可以帶走的物品,意猶未盡,又去了隔壁副行長的辦公室,但這次收獲不大,只拿到兩條煙,她用袋子裝好,回到行長辦公室,正準備接著收拾,突然響起了鑰匙開門的聲音。
她嚇得一屁股坐在沙發(fā)上,電光火石間,又決定賭一把。
推門而入的行長看見她吃了一驚,“你是誰?”
“是××公司讓我來送東西的。”唐水燕不笨,這家公司在她來的路上登過廣告牌。
“放下吧。”
她將副行長的煙送給了行長,出了辦公室,勉強走下樓梯,心都跳得有些疼。
但大部分時間還是無驚無險,她的盜竊頻率也越來越高。“那段時間也是偷高興了,你不知道他們辦公室里有多少東西。”
她的足跡越來越廣。
2009年7月,浙江麗水警方發(fā)布通告,當(dāng)?shù)爻霈F(xiàn)了一位專偷領(lǐng)導(dǎo)辦公室的女賊,市公安局發(fā)出預(yù)警,提醒有關(guān)單位加強防范。
在麗水市某銀行三樓的辦公室里,唐水燕盜走了價值十萬多元的財物。
“我偷了四五塊手表,有歐米茄、雷達什么的。”
2009年8月份,唐水燕在杭州蕭山機場被捕,后來才知道,原來是在行長辦公室里留下了指紋。當(dāng)年,警方通報,查清其涉及江蘇、湖南、浙江等地案件13起,涉案價值七十余萬元。
“我不后悔”
唐水燕說,她曾想過金盆洗手。2012年,她回到東莞,就像8年前那樣。
在半年的時間里,她換了兩個廠,一個是電子廠,穿著防護服在顯微鏡下貼電路板,一個是玩具廠,在流水線上拼裝變形金剛。兩份工都沒做長,錢少是一方面,幾個月存下四五千,另一方面則是這樣的生活太壓抑了,“就是一種悲哀”。8年前她受不了,8年后也一樣。
也是在這段時期,她認識了房云云。在電子廠時,她們一起抱怨顯微鏡對眼睛的傷害,在玩具廠時,她們一起拼裝玩具。唐水燕比房云云大十歲,感覺她就像多年前的自己,內(nèi)向、倔、對生活感到苦悶又無處可解。
唐水燕首先受不了了,她決定重操舊業(yè),三年前被抓的案底讓她心有余悸,這一次她更小心些,她向“同行”購買了六大本官員辦公室的電話,用來查看辦公室是否有人,她打聽了哪個省份比較好做,第一個目的地就去了貴州。
這條路沒有以前順遂了。大概是因為中央“八項規(guī)定”的緣故,進入2013年,唐水燕發(fā)現(xiàn)官員們的辦公室里,禮品明顯少了起來,“感覺就像事前被清理過一樣。”她向“同行們”打聽,都說這一年清淡得很。
在唐水燕離開工廠之前,房云云也離開了工廠,“那時她男朋友嫌她在工廠賺的錢少,讓她去當(dāng)坐臺小姐。”
大部分時間,她們都待在東莞,住得不遠,隔三差五也會見個面。她看著房云云頭發(fā)的顏色變了又變,時常晚出早歸,錢也多了起來,就不愿去想其中的原因。
直到2014年初,房云云來找她,無意間看見了她藏在屋里的開鎖工具。
“咦,你也有這個,”房云云笑了起來,“那是同行嘛。”
兩個人心照不宣。
但被抓后,她們都不承認是團伙作案。房云云說,“我們是各干各的,我們沒有組織。”唐水燕更直白,“我們不是一路的,我不擾民。”
麗水市蓮都區(qū)警方部分支持了她們的說法。“在我們了解的案情里,唐水燕都是單獨作案。”
合肥警方則對外公布了他們的判斷,在作案手法上,警方認為,作為團伙,一旦她們在受害人家中發(fā)現(xiàn)大量財物,會先拍照,并遠程將照片傳給同伙。目的一是如果現(xiàn)場被受害人發(fā)現(xiàn),可借此威脅其不要報案;二是日后如被警方追捕,可恐嚇受害人撤案,以逃避法律制裁;三是如果被司法機關(guān)查處,則借“反腐”來“立功”,作為從輕處理的籌碼。
而事實上,這些目的尤其是“反腐立功”,不一定能夠?qū)崿F(xiàn)。
2014年7月8日,房云云因在江蘇省常州市6次入室盜竊,被該市鐘樓區(qū)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0年。
“我明明作案8起,為什么只追究6起?”房云云反而有些不滿。在合肥,導(dǎo)致房云云和唐水燕被捕的兩起案件,都沒有被算進犯罪事實。
這對她們兩人,都是致命的打擊。
房云云已經(jīng)宣判,唐水燕還沒有。有人和她說過,她起碼要判10年以上,但要是反腐立功了,可以減上好多。這之后,她開始向中紀委寫舉報信,舉報了2012到2013年間,被她光顧過辦公室的三名廳級官員。她手上還有當(dāng)時拍攝的照片。
在合肥警方的通告里,唐水燕是在“監(jiān)視居住”期間逃脫。她雖然聲稱自己是被放走的,但也害怕再被帶回合肥。她來到浙江麗水,這里是2009年她被捕的地方,受罪少。
“她這次來算是自首。告訴了我們之前沒有掌握的2012年到2013年間的犯罪事實。”麗水市蓮都區(qū)警方稱,這些犯罪事實是否屬實,還有待進一步偵查。
從7月中旬開始,唐水燕就在麗水市一間逼仄狹小的日租房里住了下來。由于財產(chǎn)幾乎都被警方扣押,她比以往困頓許多。她將剛出生的三女兒送回老家,將兩個無人看護的女兒接到身邊。她不知道這樣的時間還能有多久,以前,在外飄蕩時,她將女兒們送回老家,現(xiàn)在,她想和她們多待一會兒。她給兩個小孩做飯,帶她們散步,給她們買新涼鞋,也逼她們每天練習(xí)寫字。警察要詢問案子進展情況的時候,她就一手牽著一個去公安局。
房云云則回了東莞,她挺著一個大肚子,一個工廠接一個工廠地尋找她的男朋友,自17歲離家打工后,他是她在外面唯一的依靠,但房云云被捕后,男友就消失了,帶著之前他們的所有積蓄。“我不想孩子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。”
再有一個月,她的小孩就要出生了。
“小孩一點點大了,我想把這一切都做個了結(jié)。”唐水燕今年30歲,但面色已經(jīng)有些蒼老。她說,女兒們現(xiàn)在是她的一切。
但要是不考慮這個,“我不后悔。”唐水燕說,她見過了工友們一輩子都見不上的東西,了解了一些有權(quán)勢者的一部分秘密。這么說的時候,她的眼里閃出興奮的光。
本新聞由網(wǎng)友@001—推薦,轉(zhuǎn)自《南方周末》微信平臺。
歡迎網(wǎng)友發(fā)微博@邯鄲之窗hdzc或撥打新聞熱線:0310—3181999提供新聞線索,攜手共同打造屬于邯鄲人的網(wǎng)絡(luò)媒體平臺。
[國內(nèi)新聞](張瑞唐)水燕拿起一顆雞蛋,湊在耳邊晃了晃,聽響。她的動作有些用力,耳邊的短發(fā)也晃...